股東代墊費用可以認定出資嗎？——兼評《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
作者：于承偉 2025-10-28一、股東代墊費用的成因與困境
（一）股東代墊費用的成因
在紛繁復雜的商業社會中，出于各種原因，可能發生股東為公司代墊費用的場景。例如，在公司設立之前，股東為即將設立的公司先行墊付辦公場地的租金。又如，在公司的全部銀行賬戶被法院凍結之后，股東為公司墊付必須立即支付的供應商欠款，否則將面臨供應商停止供貨而導致公司無法繼續安排生產的處境。再如，一次時間倉促而商業條件絕佳的采購機會，如果走公司的申請、審批和付款流程，將錯過此次機會，便由股東先行墊款。股東為公司代墊費用的場景不勝枚舉。總結而言，股東為公司代墊費用的原因主要有公司初創期資金未到位而需股東代墊、公司運營資金暫時性短缺而需股東墊付、為提高決策與執行效率而由股東先行墊付、公司治理與內部控制不夠完善而引起的公私界限不分等。
（二）股東代墊費用的困境
在股東為公司墊付費用之后，多數情況下，股東與公司之間形成債權債務關系。如果是一人公司，鮮有因此發生糾紛的案例，當然，也不排除股東與公司債權人之間由此發生相關糾紛的可能。至于是由公司將來向股東清償債務，還是通過正當手續依法將股東代墊費用轉為該股東的實繳出資，相關路徑均可靈活選擇。
但如果是合資公司，即公司存在不止一名股東的情況下，將產生其他股東是否認可相關代墊費用的問題。此時無論是公司向股東清償債務的路徑，還是股東代墊費用轉為股東實繳出資的路徑，均會遇到障礙。
二、股東代墊費用抵銷出資義務之當前法律依據
股東代墊費用可以認定實繳出資嗎？分析與討論這一問題，首先需要找到對應的法律分析框架。比較合適的法律分析框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下稱“《民法典》”）規定的抵銷制度?！睹穹ǖ洹返谖灏倭藯l和第五百六十九條分別規定了法定抵銷制度和約定抵銷制度，二者均有其對應要求的抵銷構成要件。
（一）《民法典》層面
1.法定抵銷
法定抵銷是指法律規定抵銷的條件，具備條件時依當事人一方的意思表示即發生抵銷的效力。法定抵銷的法律依據是《民法典》第五百六十八條：“當事人互負債務，該債務的標的物種類、品質相同的，任何一方可以將自己的債務與對方的到期債務抵銷；但是，根據債務性質、按照當事人約定或者依照法律規定不得抵銷的除外。當事人主張抵銷的，應當通知對方。通知自到達對方時生效。抵銷不得附條件或者附期限?！?/span>
先撇開法定抵銷的其余幾個要件不論，法定抵銷要求債務的標的物種類、品質相同，還要求不能屬于根據債務性質、按照當事人約定或者依照法律規定不得抵銷的情況。股東對公司負有的實繳出資義務是法定債務，股東代墊費用形成的公司對股東負有的債務是普通債務。單就債務的標的物種類、品質需相同這一法定抵銷的其中一個要件而言，或許可以主張前述兩項債務的標的物均為金錢，即兩項債務的標的物種類、品質相同。但是，此種情況是否屬于根據債務性質不得抵銷的情況？普遍認為，二者性質不同，不適用法定抵銷。故通過法定抵銷的路徑實現股東債權抵銷股東出資義務的行為存在相當的困難。
2. 約定抵銷
約定抵銷是指當事人雙方協商一致，使自己的債務與對方的債務在對等額內消滅。約定抵銷的法律依據是《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九條：“當事人互負債務，標的物種類、品質不相同的，經協商一致，也可以抵銷。”
約定抵銷主要用于彌補法定抵銷所不能覆蓋之場景。即使雙方互負的債務的標的物種類、品質不相同，只要雙方協商一致，也有抵銷發揮作用的空間。約定抵銷的核心法律要件是“約定”，即協商一致或者意思表示一致。在股東代墊費用是否可以認定實繳出資這一問題上，約定抵銷比法定抵銷有更為廣闊的應用空間。
（二）其他
關于債務抵銷的規定還散見于其他法律法規或者司法解釋中，這些規定多是一些關于限制抵銷的規定。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第四十六條：“債務人的股東主張以下列債務與債務人對其負有的債務抵銷，債務人管理人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一）債務人股東因欠繳債務人的出資或者抽逃出資對債務人所負的債務；（二）債務人股東濫用股東權利或者關聯關系損害公司利益對債務人所負的債務?！边€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第十八條、《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投資基金法》第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四十條的規定等等。
三、股東代墊費用抵銷出資義務之當前司法實踐
（一）當前主流的實務觀點
實踐中，不乏發生股東在為公司墊付費用之后而又被其他股東起訴履行出資義務時以代墊費用抵銷出資義務相抗辯的案例。在這類案件中，共識度比較高的實務觀點非窮盡式列舉如下：（1）股東為公司墊付的費用不能當然被認定為股東對公司的出資款；（2）股東為公司墊付資金，實質上屬于股東代公司向第三人履行債務，履行完畢后，股東因此取得對公司的債權，而股東出資則是股東對公司的法定義務，兩者法律性質不同；（3）股東以對公司的到期債權抵銷對公司的出資義務的，需符合相應條件。下面簡要介紹三則與此相關的股東出資糾紛案例。
1. 汪某甲、朱某等股東出資糾紛案：股東為公司墊付資金，實質上屬于股東代公司向第三人履行債務，履行完畢后，股東因此取得對公司的債權，但不能抵銷法律性質不同的法定出資義務
在案號為（2025）蘇02民終3096號的汪某甲、朱某等股東出資糾紛案中，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股東履行出資義務，應將出資匯入公司賬戶，該款項才能為公司占有和所有，成為公司財產。股東出資款實際流向公司是股東完成出資義務最為重要的特征，也是公司資本維持的基本保障。各股東為某甲公司的經營投入資金可能客觀存在，但股東為公司墊付經營性資金不能當然認定為股東的出資款。股東為公司墊付資金，實質上屬于股東代公司向第三人履行債務，履行完畢后，股東因此取得對公司的債權，而股東出資則是股東基于公司章程對公司的法定義務，兩者法律性質不同。最終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認為汪某甲、朱某、羅某、代某、齊某未履行相應出資義務。
2.鄭某與周某股東出資糾紛案：代墊費用的股東未能提交證據證明代墊費用經公司或其他股東確認為出資款，法院不予認定為出資款
在案號為（2020）粵03民終24998號的股東出資糾紛案中，就抽逃了出資的鄭某是否應向公司返還抽逃的出資本息的爭議焦點，鄭某主張其代公司墊付開支應為其出資款，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認為，鄭某主張的其為公司代墊的費用，名稱不是出資款，因其未能提交證據證明該部分款項經公司或公司股東會即另一股東周某確認為鄭某的出資款，該款項性質和數額均未經確認，無法形成特定化的出資，法院對該主張不予支持。其次，鄭某與公司之間存在大量資金往來，鄭某主張因物流行業特殊性需要從其個人賬戶向司機支付報酬，但此舉本身屬于股東與公司之間財務混同行為，為公司法所不允許，更不能因此獲得已繳出資款的法律支持。
3.北京某建材公司訴北京某科技公司、馬某等買賣合同糾紛案：確立股東以對公司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審查認定規則
案號為（2021）京01民終4078號的人民法院案例庫入庫案例（下稱“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為股東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條件和流程創立了基本規則。在該案例中，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公司資本是公司經營的基礎和債權人利益的保障，為維護公司資本制度，保護公司債權人利益，應對股東抵銷出資義務的條件進行限定。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對公司享有到期債權，主張以該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應當符合以下條件：第一，應通過股東會決議修改公司章程，將出資方式變更為債權出資，并確認實繳出資；第二，該股東會決議作出時，公司應具有充足清償能力；第三，修改后的公司章程應經公司登記機關備案，否則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
雖然中國不是判例法國家，但是人民法院案例庫是由最高人民法院統一建設的案例資源庫，其收錄的參考案例均是對類案審判具有參考示范價值的案例，對今后類案的司法實踐將產生重要影響。前述股東到期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條件和流程相關裁判規則必將被今后類案中的審判人員納入視野。
（二）少數例外的實務觀點
我們也檢索到少數觀點相反的裁判。案號為（2018）川01民初2222號的蘭燕與成都金融城投資發展有限責任公司執行異議之訴案件中，針對劉國強、蘭燕兩名股東的個人賬戶于2011年至2012年5月31日期間為公司墊付的三百余萬元能否認定為履行出資義務的問題，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雖然該兩名股東未將上述款項直接存入公司開設的銀行基本賬戶，但上述資金實際用于公司的裝飾裝修工程，裝飾裝修費用已作為長期待攤費用轉為公司的主要資產，公司就該資產的使用、經營管理享有權利、承擔義務。雖然股東直接支付裝飾裝修費用存在出資程序瑕疵，但不應因此否認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的事實。公司債權人雖然提出上述款項的支付系蘭燕、劉國強與公司之間的債權關系，但其未能提交任何證據予以反駁，亦未能舉證證明蘭燕、劉國強曾針對上述款項向公司主張過相應的還款責任，故法院認為公司債權人的該項理由不能成立。
當然，在此特別指出，前述案件判決書的作出時間是2019年3月14日，早于創制股東以對公司到期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審查認定規則的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的判決時間。假如該案發生于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之后，法院會如何判決，答案是未知的。
四、《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的新探索與條款評析
（一）《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的新探索
1. 對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創設之股東以對公司到期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審查認定規則的革新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征求意見稿）》（下稱“《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股東以其對公司享有的債權抵銷其出資】第一款提到：“股東將其對公司享有的金錢債權用于抵銷其貨幣出資，或者經公司股東會決議后用于抵銷其非貨幣出資，股東主張其已履行出資義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是公司已經進入破產程序或者雖未進入破產程序但已具備實質破產原因的除外。須經公司股東會決議的，主張抵銷的股東應當回避表決?！?/span>
前述條款為新增條款?！豆痉ā匪痉ń忉專ㄕ髑笠庖姼澹┑谑艞l第一款規定了股東享有的金錢債權與股東出資的抵銷規則，包括抵銷貨幣出資和非貨幣出資兩種情況。其中，抵銷非貨幣出資，需要經過股東會決議，而抵銷貨幣出資的情形則未規定需經股東會決議的要求。不難發現，前述規定突破了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所創設的股東以對公司到期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審查認定規則。按照《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以股東對公司享有之金錢債權抵銷股東貨幣出資是可以直接抵銷的，而以股東對公司享有之金錢債權抵銷股東非貨幣出資，則應當經股東會決議。我們推測，《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之所以劃分貨幣出資與非貨幣出資兩種情形，是因金錢債權與貨幣出資的形式一致，換言之，債務的標的物的種類和品質一致，故無需股東會決議，而金錢債權與非貨幣出資的形式不一致，故而需股東會決議以免產生糾紛。倘若生效版《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果真突破了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創設的審查認定規則，不知該案例是否會退出人民法院案例庫。
2. 堅守保護債權人的原則
《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第一款還強調，公司已經進入破產程序或者雖未進入破產程序但已具備實質破產原因的情況下，不適用股東債權與出資義務相關抵銷規則。
公司破產情形下禁止股東債權抵銷出資義務并非本次征求意見稿的首創。2020年12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2020修正）》中有類似規定。按照該司法解釋第四十六條，債務人的股東主張以因欠繳債務人的出資或者抽逃出資對債務人所負的債務與債務人對其負有的債務抵銷，債務人管理人提出異議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倘若公司已經進入破產程序或者雖未進入破產程序但已達破產標準，此時如果允許股東債權與出資義務相互抵銷，相當于股東享受了債權優先獲得清償的特權。于股東而言，出資義務屬于法定義務，必然需要履行。而對于股東對公司享有的債權，在公司破產或雖未破產但已達破產標準的情況下，股東債權能否獲得清償以及能獲得多大程度的清償均是未知的。為從制度上避免股東債權優先于其他債權人的不公平結果，本次征求意見稿設置了股東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前述除外情形。
3. 提出主張抵銷股東的回避規則
如前所述，按照《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只有股東對公司享有之金錢債權抵銷股東非貨幣出資義務時，才需經股東會決議。進一步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要求，主張抵銷的股東應當回避表決。當中法理是，就股東債權抵銷出資義務事項，主張抵銷的股東存在明顯的利益沖突，故其需要回避表決。
4. 強調對股東債權的真實性審查
《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第二款提到：“人民法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應當將股東對公司享有債權的真實性作為案件基本事實予以查明，防止股東以虛假的債權抵銷逃避出資義務，損害公司及其債權人的合法權益?！鄙虡I社會中，股東以虛假債權履行出資義務的情形時有發生，為確保公司其他股東和公司債權人利益不受侵害，《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特別提示了股東債權真實性審查的重要性。
從邏輯分析的角度，股東代墊費用與股東債權之間不能劃等號。倘若將來股東代墊費用擬認定出資，第一步應是先認定股東債權，在此基礎上才能繼續展開后續的分析與操作。試舉一例，股東為公司代墊了人民幣100萬元的產品采購款，但實際上公司先前已經向供應商支付50萬元產品采購款，因股東的失誤導致股東自身多支付了50萬元產品采購款。在股東代墊費用認定股東債權時，股東債權到底是100萬元還是50萬元，股東與公司或者公司其他股東之間將產生分歧。但無論如何，如果將來該股東希望以前述代墊費用認定出資，需以各方認可的股東債權金額為準，而不能直接以其代墊的人民幣100萬元的產品采購款為準。
（二）條款評析
《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為股東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實操提供了清晰的指引，值得肯定。但該條款設計的金錢債權抵銷“貨幣出資”和“非貨幣出資”的兩分法是否恰當，值得商榷。如果無需股東會決議，股東的金錢債權徑直抵銷出資義務，似乎符合法定抵銷的外觀，但是股東出資義務與公司對股東負有的債務是兩項法律性質完全不同的債務，理論上不適合適用法定抵銷。
建議在修改《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第十九條時，取消當前的兩分法，改為無論是以股東債權抵銷貨幣出資義務還是非貨幣出資義務，均需經股東會決議。至于破產情形下的抵銷限制、主張抵銷股東的回避規則、對股東債權的真實性審查等內容，則應繼續保留。
五、實務建議
《公司法》司法解釋（征求意見稿）不是正式的司法解釋，生效版《公司法》司法解釋在股東債權抵銷股東出資方面最終如何規定，猶未可知，值得法律從業人員和商事主體密切關注。建議各商事主體留意下述建議，以在此類事務中把握主動權。
（一）非必要不代墊，如代墊則需明晰意思表示
首先，股東盡量避免采用為公司代墊費用的方式，除非實在無法避免。其次，在股東代公司向第三方支付資金時，股東、公司和其余股東等各方宜作出書面、明確的意思表示，以明確該等資金支付行為的性質。一方面，避免資金金額的爭議，另一方面，避免資金款項性質的爭議。建議資金提供方及時與公司、其余股東簽訂書面補充協議，從書證的角度對相關事實予以固定。如果僅是臨時性地代付費，宜在書面協議中約定返還時間、是否計息、利率多少等條款。如果是出資，需確保公司和其余股東均已在書面協議中認可提供墊付資金的股東已經實際履行相應的實繳出資義務，并且及時形成股東會決議。
（二）遵循合法合規的實繳出資路徑
股東向公司履行實繳出資義務是《公司法》規定的法定義務。公司獲得股東實繳的出資是公司賴以具備獨立財產和獨立人格的根基。從股東合法合規履行出資義務的角度：如果是貨幣出資，建議股東將出資款直接支付至公司賬戶，同時備注“實繳的注冊資本金”、“投資款”或類似字眼，并在完成實繳出資之后及時取得公司出具的經合法簽署的《出資證明書》或類似書面憑證；如果是非貨幣出資，建議股東將相關資產直接交付或者過戶給公司，同時及時取得公司出具的經合法簽署的《出資證明書》或類似書面憑證。股東應盡量避免以支付代墊費用的方式履行實繳出資義務，以避免不必要的糾紛和置自身權益于不確定的狀態。
（三）如以股東債權抵銷出資，嚴格遵守相關條件與流程
如果實務中發生股東需以對公司債權抵銷出資義務的情形，一方面需注意抵銷時公司的財產狀況，另一方面還應嚴格遵守相關條件與流程，確保程序合法合規。在《公司法》司法解釋生效之前，建議可以參考人民法院案例庫4078號案創立的規則進行操作，在《公司法》司法解釋生效之后，則按照《公司法》司法解釋的規定進行操作。有條件的還應收集和留存可用于證明抵銷時公司并非資不抵債、具備清償能力、不存在破產原因、不符合破產標準的證據材料，如審計報告、財務報告、評估報告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