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工案例評析：一份令人費解的最高人民法院再審裁定書
作者：陳建 楊世宇 2020-09-14近日，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看到一份《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20)最高法民申2865號，以下簡稱再審裁定書】。細細看完再審裁定書和該案二審判決書全文后，筆者對再審裁定書駁回再審的理由大為不解，遂以評析的形式撰文，試圖解開心中的疑惑。
一、再審裁定書概要
再審裁定書載明：再審申請人烏魯木齊市建工(集團)第一建筑工程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一建公司)因與被申請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管教所（以下簡稱管教所）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一案，不服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2019)新民終359號民事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下稱最高法院）申請再審。一建公司再審主要事實和理由：1、新疆方夏建設工程項目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方夏公司）出具的《工程結算審核報告》，雙方當事人均予以確認，并未宣告無效或撤銷，原審判決以報告中立性偏低為由不予采信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2、原審法院在當事人雙方已對建設工程造價結算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啟動工程造價鑒定違反程序。
最高法院裁判觀點：關于涉案工程啟動鑒定程序，是否符合法律規定的問題。涉案工程施工完畢后，管教所委托方夏公司對工程進行審核并出具《工程結算審核報告》，一建公司與管教所對該審核報告均蓋章予以確認。管教所因拖欠工程款，釀成本案糾紛。訴訟中，管教所以方夏公司審核人員不具備專業資質、審核報告數據存在失實之處為由，申請對工程造價重新予以鑒定。經工程設計單位煤炭設計研究院確認實際施工圖紙與招標圖紙在戶型、結構構件及鋼筋型號上確實發生了變化，且方夏公司對無資質人員參與編制《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情況予以認可。據此，方夏公司的審核報告所依據的數額基礎發生了變化，其結論亦不能反映工程實際造價。原審法院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十六條第二款“因設計變更導致建設工程的工程量或者質量標準發生變化，當事人對該部分工程價款不能協商一致的，可以參照簽訂建設工程施工合同時當地建設行政主管部門發布的計價方法或者計價標準結算工程價款”的規定，對工程啟動鑒定程序，并無不當。
二、筆者費解之處
對再審裁定書筆者有以下兩個費解之處。
費解之一：為何在當事人就建設工程價款結算已經達成協議的情形下，法院既未撤銷結算協議也未認定結算協議無效，就拋開結算協議不予采用？
該案二審判決書中載明，一二審法院均確認案涉《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系管教所一方委托方夏公司針對案涉工程進行工程結算審核后出具的關于案涉工程的結算報告，再由建設單位管教所和承包單位一建公司在審核報告中的工程結算審定簽署表一頁中蓋章簽字，因此管教所和一建公司蓋章確認后的《工程結算審核報告》構成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結算協議。
既然管教所和一建公司已就建設工程施工合同中最重要的價款結算達成意思一致，形成協議，就應恪守承諾，不能言而無信，任何一方當事人都不能事后反悔，企圖通過申請鑒定推翻自己已認可的工程款結算。對于當事人這種不講誠信的申請鑒定行為，人民法院當然不應支持。這是誠實信用原則在民法領域的體現。只有以下兩種情形下，結算協議才有可能不適用：
第一，結算協議無效。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下稱《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三條規定，具備下列條件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效：（一）行為人具有相應的民事行為能力；（二）意思表示真實；（三）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違背公序良俗。2021年1月1日生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條關于民事法律行為生效條件的規定與《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三條完全相同。當事人簽訂的建設工程價款結算協議只要滿足上述三個構成要件，就應當認定其有效。從該案法院認定的案件事實來看，本案結算協議滿足上述三個構成要件，應當認定結算協議合法成立并生效。退一步講，即使結算協議無效，結算協議也不一定必然不適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下稱《司法解釋一》）第2條的規定，也應是參照最符合當事人關于工程價款結算真實意思表示的協議進行結算，顯然結算協議就是最符合當事人關于工程價款結算真實意思表示的協議。
第二，結算協議被依法撤銷。
根據《民法總則》相關規定，符合以下情形之一，當事人可以主張撤銷結算協議：（1）當事人基于重大誤解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行為人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2）一方以欺詐手段，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受欺詐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3）第三人實施欺詐行為，使一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方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欺詐行為的，受欺詐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4）一方或者第三人以脅迫手段，使對方在違背真實意思的情況下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受脅迫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5）一方利用對方處于危困狀態、缺乏判斷能力等情形，致使民事法律行為成立時顯失公平的，受損害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撤銷權均應在法定除斥期間行使，否則撤銷權消滅：（1）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1年內、重大誤解的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3個月內沒有行使撤銷權；（2）當事人受脅迫，自脅迫行為終止之日起1年內沒有行使撤銷權；（3）當事人知道撤銷事由后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放棄撤銷權。當事人自民事法律行為發生之日起5年內沒有行使撤銷權的，撤銷權消滅。
從該案一二審查明的事實看，管教所抗辯其在《工程結算審定簽署表》簽字蓋章系基于重大誤解及被欺詐作出的意思表示，但未提供證據證實，亦未提起撤銷之訴。因此，結算協議未撤銷。由于結算協議合法有效，又未被依法撤銷，就應當尊重并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18〕20號,以下簡稱《司法解釋二》）第十二條規定，當事人在訴訟前已經對建設工程價款結算達成協議，訴訟中一方當事人申請對工程造價進行鑒定的，人民法院不予準許。本案三級法院完全拋棄未依法認定無效也未予以撤銷的結算協議，而啟動司法鑒定的裁判思路令人費解。
費解之二：為何當事人一方單方自行委托工程咨詢機構提供的審價結果錯誤成了啟動工程造價鑒定的事由？
1、法律法規沒有明確規定啟動司法鑒定的法定事由有哪些。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七十六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就查明事實的專門性問題向人民法院申請鑒定。當事人申請鑒定的，由雙方當事人協商確定具備資格的鑒定人；協商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指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法釋〔2015〕5號,下稱《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一百二十一條規定，當事人申請鑒定，可以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提出。申請鑒定的事項與待證事實無關聯，或者對證明待證事實無意義的，人民法院不予準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2019修正）》（法釋〔2019〕19號）第三十一條規定，當事人申請鑒定，應當在人民法院指定期間內提出，并預交鑒定費用。逾期不提出申請或者不預交鑒定費用的，視為放棄申請。對需要鑒定的待證事實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在人民法院指定期間內無正當理由不提出鑒定申請或者不預交鑒定費用，或者拒不提供相關材料，致使待證事實無法查明的，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司法解釋二》第十四條規定，當事人對工程造價、質量、修復費用等專門性問題有爭議，人民法院認為需要鑒定的，應當向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釋明。當事人經釋明未申請鑒定，雖申請鑒定但未支付鑒定費用或者拒不提供相關材料的，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一審訴訟中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未申請鑒定，雖申請鑒定但未支付鑒定費用或者拒不提供相關材料，二審訴訟中申請鑒定，人民法院認為確有必要的，應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條第一款第三項的規定處理。
從以上法律、司法解釋中可以看出，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啟動司法鑒定的法定事由有哪些。
2、盡管現行法律、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啟動司法鑒定的法定事由，但并不意味著法官可以隨意啟動司法鑒定。
《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一百二十一條規定了當事人申請鑒定法院不予準許的兩種情形，一是申請鑒定的事項與待證事實無關聯，二是申請鑒定的事項對證明待證事實無意義。
地方法院對司法鑒定的啟動也有規定。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5年12月21日公布的《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司法鑒定操作規程》第五條規定，人民法院啟動鑒定、確定鑒定事項應當遵循以下原則：(1)必要性原則。因爭議事實涉及專門性問題，通過當事人的舉證對爭議事實無法達到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當事人申請鑒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準許；爭議事實雖涉及專門性問題，但通過當事人的舉證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的，不予鑒定。(2)關聯性原則。人民法院應當根據查明待證事實的需要確定鑒定事項，鑒定事項應當與待證事實具有充分關聯性，能夠為查明待證事實提供依據。(3)可行性原則。人民法院委托鑒定的事項應當屬于能夠通過司法鑒定得出鑒定意見的事項。(4)鑒定范圍最小化原則。人民法院在委托鑒定前應通過其他手段排除無爭議項，只對有爭議項進行鑒定。對于建設工程造價爭議應先根據訴辯意見及當事人舉證質證確定爭議項，再對爭議項進行鑒定。
3、為何當事人一方單方自行委托工程咨詢機構提供的審價結果錯誤成了啟動工程造價鑒定的事由。
該案二審判決書認定，管教所一方單方自行委托審計機構方夏公司提供工程審計服務，之后方夏公司向管教所出具案涉《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管教所再將《工程結算審核報告》提交給一建公司，一建公司審核后認可，然后雙方在審核報告中的工程結算審定簽署表一頁中蓋章簽字。從該案相關事實來看，管教所作為委托人，委托具有工程造價咨詢服務資質的方夏公司就案涉工程提供工程審價服務，方夏公司作為受托人接受管教所的委托，雙方因而訂立合同。管教所的合同目的是得到方夏公司利用其工程咨詢專業知識和技能完成的工程造價成果，受托方方夏公司則取得相應的工作報酬。該合同符合承攬合同的基本特征，即定作人取得工作成果，承攬人獲得相應報酬。其中管教所是定作人，方夏公司是承攬人。定作人管教所在取得承攬人方夏公司交付的工作成果（即《工程結算審核報告》）后，有采用該成果或者不采用該成果的自由。若管教所采用該成果，則將成果交給承包人一建公司去審核，在一建公司認可后，雙方蓋章簽字確認，雙方的結算協議成立；若管教所不采用該成果，可以另行委托其他工程審計機構重新進行工程審計，也可自行審核該成果，將其中的錯誤之處進行修改和調整后，再做處理。無論管教所選擇何種方式，最終管教所向一建公司出具《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行為均屬于管教所自己的行為，《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內容對錯與否的法律后果均由管教所自行承擔。這里可以把方夏公司向管教所交付《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行為稱之為“原因行為”，把管教所接受和認可《工程結算審核報告》并將報告出具給一建公司的行為稱之為“結果行為”。當管教所與一建公司進行交易時實施“結果行為”的，管教所對自己的“結果行為”承擔責任，而不論背后的“原因行為”是什么。
此處的“結果行為”就是民法上所說的“意思表示”。《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三條規定，具備下列條件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效的構成要件之一是“意思表示真實”，而非意思表示正確。意思表示真實，但由于行為人專業能力上的不足，或者信息不對稱等原因，使得該意思表示對行為人而言是不利的，行為人不能主張基于該意思表示所成立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僅在具備法律規定的可撤銷、可變更條件下申請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或者變更，否則只能自行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再尋求其他救濟方式。因為如果不這樣，那么社會經濟生活中將充斥著不誠信，大量的交易要被推翻，交易秩序被徹底破壞。本案就是如此，管教所向一建公司出具《工程結算審核報告》并以此結算工程價款的意思表示是真實的，在一建公司確認后，雙方蓋章簽字后結算協議就成立并生效；管教所不能舉證證明《工程結算審核報告》具有法定或者約定的可撤銷情形，也未提起撤銷之訴，即便《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內容存在對其不利的錯誤，管教所也應當接受《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約束，承受對其不利的后果。如果管教所能舉證證明《工程結算審核報告》的錯誤是方夏公司的過錯所致的，管教所就《工程結算審核報告》錯誤給管教所造成的損失有權向方夏公司追償。
本案中，三級法院均以工程咨詢機構方夏公司提供的《工程結算審核報告》有錯誤為由不采信結算協議而啟動司法鑒定程序，令人不解。
該案將雙方當事人簽署的結算協議束之高閣，又以一個令人無法信服的理由啟動司法鑒定，還經歷了中院、高院、最高法院三級法院的審理，實在令人費解。或許是本人愚鈍，不能參透，希望能夠得到高人指點，撥云見日。
附：案例來源
1、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20)最高法民申2865號
來源：中國裁判文書網
網絡鏈接：
2、烏魯木齊市建工（集團）第一建筑工程有限責任公司、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未成年犯管教所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9）新民終359號
來源：中國裁判文書網
網絡鏈接：
https://wenshu.court.gov.cn/website/wenshu/181107ANFZ0BXSK4/index.html?docId=0189b76e95b94e34b4d6ab31012089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