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虛擬財產的婚姻財產分割與財富傳承（下）
作者：吳衛明 方青 毛彤 李俐青 2024-10-31（本文第一、二節內容詳見上篇）
三、婚姻家事領域網絡虛擬財產分割與繼承法律實務
雖然網絡虛擬財產具有特殊性，但在司法實踐中對其采取較為開放的態度。常見的案例包括社交賬號作為虛擬財產的分割與繼承、游戲賬號及裝備的分割、電商店鋪的分割與繼承等。其中，相較于分割，繼承網絡虛擬財產由于并未得到《民法典》的明確規定，實踐中又常常受制于各大公司的格式條款，反而面臨更多的爭議。以下，本文將接著從社交賬號、游戲賬號與裝備、淘寶店鋪賬號的分割與繼承來分析。考慮到比特幣等虛擬貨幣在法規和政策上的地位尚不確定，本文對于比特幣等區塊鏈貨幣的分割與繼承暫不展開討論。
1、社交或網紅賬號能否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
（1）夫妻關系存續期間注冊、經營
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經營的社交賬號，若無另行約定，賬號對應的價值屬于夫妻共同財產，應當進行分割。但是社交賬號因具有較強的人身屬性，在分割方式上與一般財產分割有所不同，實踐中應當考慮社交賬號的經營、人身屬性等因素，決定社交賬號的歸屬與價值補償。例如2023年度江蘇法院家事糾紛十大典型案例之六，法院認可了社交賬號的價值和財產屬性，但同時對于社交賬號的人身屬性進行了認可。最終并未對社交賬號直接進行分割，而是采取了一方對另一方進行補償的方式予以解決。
參考案例三：離婚糾紛抖音賬號分割案——2023年度江蘇法院家事糾紛十大典型案例之六
案情簡介：男女雙方均同意離婚，但在夫妻共同財產分割中，對由男方運營的300余萬粉絲的抖音賬號和10余萬粉絲的快手賬號的歸屬和價值問題產生爭議。男方認為，這兩個短視頻賬號一直是由他負責策劃、維護、經營、拍攝、設計，女方從未參與運營，該兩個短視頻賬號具有人身屬性和不可分割性，應當屬個人財產。另外兩個賬號停更一年多，以后是否繼續經營還不確定，已經不具有價值。
裁判要旨：訴爭運營的抖音賬號是雙方婚后注冊，快手賬戶的粉絲量也是婚后發展起來的，兩個自媒體賬號粉絲量達到一定數量必然帶來經濟效益，具有財產屬性，因此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但兩個自媒體賬號的注冊和經營都由男方負責，具有較強的人身歸屬性，故在財產分割上應當采取賬號歸男方單獨所有、補償一定金額給女方的方式為宜。至于兩個賬號的價值，可以由雙方自行協商，協商不成可委托專業機構進行評估。經過法官的釋法說理，雙方同意上述分割原則，并自行協商了賬號價值，達成了調解方案。
（2）婚前注冊，婚后持續經營
即便社交賬號的注冊運營始于婚前，但婚后一方不可能不投入實際勞動進行經營，甚至可能由雙方共同參與經營。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根據《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26條，社交賬號在婚后產生的收益應當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3）涉及MCN公司的情形
隨著越來越多成熟的MCN公司出現，不少社交賬號可能是由公司參與。在這種情況下，涉及賬號的分割更加復雜，不同法院對于賬號權屬的認定不同，有的以合同約定為由認定賬號歸屬公司，有的以人身專屬性強為由認定賬號歸屬實際運營者。此時若在離婚案件中主張評估賬號價值、分割賬號，法院有可能基于案件涉及第三方公司為由不予處理。故當事人應當審慎考慮是否主張分割賬號、如何主張相關權益。
參考案例四：(2020)粵01民終19618號 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裁判要旨：關于抖音短視頻平臺的賬號“XXXX”（昵稱：XXXX）的權屬問題。許某某與L公司簽署涉案合約后第三天即2019年2月20日，雙方簽署《證明》，約定該賬號所屬權歸公司所有，許某某為運營人，該意思表示明確真實，對雙方均有約束力。許某某主張該賬號應歸其所有，沒有合同和法律依據，本院對其的該項主張亦不予支持。
參考案例五：(2019)粵03民終13016號 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
裁判要旨：合同中僅約定何某某離職前需按照X公司要求做好交接，賬號屬于X公司所有，何某某不得帶走。首先，合同中并未對賬號進行明確；其次，何某某在XXX平臺使用的實名認證賬戶具有一定身份屬性，依法不得出售或者非法向他人提供，原審認定何某某無需移交XXX平臺的實名認證賬戶，處理無誤，本院予以確認。
2、社交或網紅賬號的繼承問題
2023年初，擁有百萬粉絲的90后B站UP主來到中華遺囑庫訂立遺囑，計劃待自己離世后將百萬粉絲賬號留給好友運營，并將自己名下價值300萬元的虛擬資產繼承給父母。該遺囑是否有效？若UP主離世，該遺囑最終能否得到執行？
對于該遺囑的效力和執行問題，存在不同的觀點。有觀點認為，該遺囑的效力和執行問題需要依照平臺的規則予以判斷。在諸多社交或即時通訊平臺的規則或服務協議中會約定，非初始申請注冊人不得通過受贈、繼承、承租、受讓或者其他任何方式使用該帳號。
例：騰訊QQ/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中規定，QQ/微信帳號的所有權歸騰訊公司所有，非初始申請注冊人不得通過受贈、繼承、承租、受讓或者其他任何方式使用該帳號。同時，微博服務使用協議也規定，未經微博運營方同意，用戶不得擅自買賣、轉讓、出租任何微博賬號或微博昵稱。
暫不考慮此類平臺規則或者用戶協議是否構成不公平格式條款問題（這個問題不是本文探討的內容），假定此類規則或平臺協議均有法律效力的前提下，平臺規則或者用戶協議實際上已經限制了此類遺囑的效力和執行。
當然，考慮到網絡平臺賬號的人身屬性，以及賬號使用人與平臺的約定，規則或者平臺使用協議應得到遵循。但是，除了平臺賬號的使用權外，賬號內仍存在部分可以脫離賬號的虛擬財產。如作者的文字、音視頻作品等，這些內容可以歸入知識產權領域的“作品”范疇。而且，作品是作者獨創性勞動的成果，如果構成著作權標的，可以作為遺產繼承。即便無法構成“作品”，也存在從“精神性財產”的角度而進行繼承的可能性。事實上，正如諸多案例所顯示的，社交賬號本身與社交賬號的內容（如音視頻作品、發表文字等）是兩個概念，因此在徑直繼承社交賬號本身更具有難度的情況下，目前普遍可行的做法是將社交賬號的內容作為遺產進行繼承。
參考案例六：王某訴騰訊公司QQ號碼繼承案[1]
案情簡介：2011年11月，王某丈夫徐某因意外事故身亡，王某希望取得丈夫徐某的QQ號碼，因為其中QQ的郵箱保留著丈夫與其從戀愛到婚姻存續期間往來的大量照片、視頻、信件，出于紀念的目的，希望向騰訊公司尋求幫助取得QQ號碼的密碼。但騰訊公司以用戶在注冊賬號時已經同意網絡服務協議的內容，QQ號碼歸屬于騰訊公司所有為由，拒絕了王某的請求。
裁判要旨：用戶在注冊QQ賬號前已經認可了騰訊公司提供的網絡服務協議，該協議成立且已經生效，根據該網絡服務協議的規定，由騰訊公司享有QQ賬號的所有權，王某無權繼承QQ賬號。
但騰訊公司作出了一定的妥協，將QQ號中關于徐某與王某的照片、信件交還給了王某，但未交還QQ號。
3、游戲賬號與裝備的分割與繼承
與社交賬號類似，對于游戲賬號本身而言，賬號本身通常無法分割，其是否能夠繼承一般也受制于平臺規則和用戶協議，或者游戲公司的其他決定[2]；但是對于賬號內涉及的虛擬財產，比如具有價值的游戲裝備，則具有財產價值分割和繼承的可能。
需要說明的是，游戲平臺的規則或協議中通常也會規定，針對賬號本身，用戶不享有賬號所有權，僅享有使用權，不得將游戲賬號提供給他人使用，不得轉讓游戲賬號等；針對賬號內涉及的虛擬財產，也不得擅自與他人進行游戲裝備及其他游戲增值服務等交易。例如，《騰訊游戲許可及服務協議》2.6約定“游戲賬號是騰訊按照本協議授權您用于登錄、使用騰訊游戲及相關服務的標識和憑證，其所有權屬于騰訊。您僅……享有游戲賬號的使用權。您不得將游戲賬號以任何方式提供給他人使用，包括但不限于不得以轉讓、出租、借用等方式提供給他人作包括但不限于直播、錄制、代打代練等商業性使用。”6.5約定，“您在使用騰訊游戲服務過程中如有以下任何行為（以下也稱“違法違規行為”）之一的，騰訊有權視情節嚴重程度，依據本協議及相關游戲規則的規定，對您采取本條第二款規定的一種或多種處理措施，并可公告處理結果：……（8）未經騰訊許可，擅自與其他用戶進行游戲虛擬道具及其他游戲增值服務等交易，或從第三方通過購買、接受贈與或者其他式獲得游戲虛擬道具及其他游戲增值服務”。
盡管如此，筆者認為，游戲中的網絡虛擬財產具有價值，應對于該等虛擬財產的財產屬性予以保護，當事人可以就相關虛擬財產的價值進行分割、繼承。
參考案例七：屠龍金刀繼承案[3]
案情簡介：陸某對網絡游戲有著濃厚的興趣，并于2009年6月在游戲世界中與楊某結緣，兩人在虛擬世界中結成了伴侶。在楊某的協助下，陸某獲得了游戲內頂級裝備“屠龍刀”，盡管有人提出以5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購買，但他們并未出售。不幸的是，2009年12月，陸某因一場車禍意外去世，這導致他現實中的配偶李某提出要求繼承“屠龍刀”。盡管與楊某進行了協商，但未能達成一致。
裁判要旨：法院認為“屠龍金刀”是陸某和楊某共同努力的成果，并且因其在網絡市場中的高價收購提議而具有經濟價值，應當視為遺產的一部分。同時，法院指出，陸某與楊某在游戲中的伴侶關系在法律上并不構成有效的婚姻關系，因此，他們之間沒有法律上的繼承權。法院最終裁定“屠龍金刀”屬于陸某和楊某共同擁有，楊某有權保留其應得的部分，而陸某的部分則由李某繼承。法院的判決結果是，楊某和李某各自獲得“屠龍金刀”價值的一半。
4、網絡店鋪的分割與繼承
（1）網絡店鋪的分割
淘寶、微店、抖音等網絡店鋪的價值也不容忽視。在分割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淘寶店鋪時，同樣存在價值評估的困局，應當綜合考慮前期投入、實際盈利情況、經營的連貫等因素進行分配。
參考案例八：(2022)閩0503民初7506號 福建省泉州市豐澤區人民法院
裁判要旨：本案訴爭“XXXX”淘寶賬戶系吳某婚前注冊，婚后以該賬號在淘寶開店并由雙方共同經營，主要經營行為發生在婚姻存續期間，訴爭淘寶店鋪及其經營收入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依法應予以分割。雙方均主張訴爭淘寶店鋪由自己經營，因訴爭淘寶店鋪系以吳某身份實名注冊，具有一定的人身依附性，且目前由吳某控制及經營，考慮到經營的連貫性、穩定性，發揮網店最大效能并結合張某1參與經營他人網店等因素，訴爭淘寶店鋪的經營權應歸吳某所有更為適宜。訴爭淘寶店鋪有較為穩定的收入，多年經營亦積累了一定的客戶、信譽，具有一定的價值。在評估機構無法評估且雙方當事人未能對其價值協商一致情況下，本院結合案涉淘寶店鋪的經營狀況，酌定吳某向張某1補償25000元。
（2）網絡店鋪的繼承
在網絡店鋪的繼承方面，以淘寶店鋪為例，目前淘寶針對賣家開通了店鋪過戶的服務，對于被繼承人死亡的情況，淘寶官方要求提供死亡證明、關系證明，若涉及其他繼承人，還需要提供其他繼承人放棄繼承的公證書。與此同時，對于淘寶店鋪的繼承公證也逐漸得到認可。
參考案例九：淘寶店鋪繼承公證案——司法行政（法律服務）案例庫典型案例
徐某在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的淘寶網上注冊有淘寶店鋪，開店之初為了方便就以徐某的信息進行的注冊登記，但實際經營人卻是其兒子徐某某。徐某于2020年因突發疾病死亡，兒子徐某某欲將該店鋪過戶到自己名下繼續運營，但申請過戶時卻被淘寶方面告知：淘寶店原認證人如果過世，子女需要辦理店鋪更名手續，要提供被繼承人死亡證明、戶口簿、派出所關系證明及公證書等資料。于是徐某某與家人協商一致，到公證處申請辦理淘寶店鋪繼承的公證事宜。
四、家事法中網絡虛擬財產爭議的風險防范
1、離婚財產分割時，不能忽視網絡虛擬財產，應當積極與對方進行協商
網絡虛擬財產涵蓋社交媒體賬戶、游戲賬號、數字貨幣、網店等，隨著生活數字化程度的不斷加深，這類資產的經濟價值日益突出，網絡虛擬財產不再只是數字符號，更是與個人身份、社交關系和經濟利益密切相關的財產性權益。對于面臨離婚的夫妻雙方，應當重視網絡虛擬財產的分割。
與傳統財產不同，由于網絡虛擬財產的價值需要經過確認，雙方在協商時應充分考慮此前的投入成本、市場交易價格以及未來的預期收益等因素，以確保公平合理的分配。若協商不成，可委托專業的評估機構進行評估。對于人身屬性較強的社交賬號，通常采用歸屬一方并對另一方進行經濟補償的方式進行安排。此外，還應充分考慮不同類型的網絡虛擬財產的屬性，制定符合法律規定的財產分割或者補償方案，從而確保能夠得到人民法院支持。
2、繼承網絡虛擬財產時，需要就其是否同時具有財產屬性和人身屬性區分對待
與離婚財產分割相比，繼承網絡虛擬財產的難點往往并不在于價值的評估，而是虛擬財產所屬公司對于該財產的管理控制權與繼承權之間的沖突。對于單純具有財產屬性的網絡虛擬財產，如支付寶賬號等，可以直接進行繼承，部分公司要求提供公證書。
但對于具有較強人身屬性的網絡虛擬財產，要明確繼承范圍與繼承目的。如社交賬號，是否能夠作為遺產繼承仍存在一定的爭議。當事人應當首先了解清楚被繼承人生前是否與公司有約定、遺囑內容是否包含可以繼承的內容，由此主張繼承。結合實踐中的做法，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能夠繼承社交賬號中的內容（尤其是精神性財產，例如繼承照片、記錄等作為緬懷），或者明確約定將屬于被繼承人作品的內容與賬號本身進行區別，從而在與網絡平臺進行協商時能夠明確繼承的標的。
3、通過設立公司等其他主體隔離賬號與個人，規避財產分割或者繼承風險
從上述案例中可以發現，圍繞網絡虛擬財產存在家事糾紛的一個重要背景是個人而非公司作為運營者實際管理賬號。因此，個人財產與用于經營賬號的財產混同，導致賬號價值評估中的成本投入、實際營收這些維度難以客觀衡量。
那么對于具有較大經濟價值、期待長期投入經營的虛擬財產，可以通過設立公司，將相關賬號作為公司注冊的虛擬財產進行持續經營控制。在這種情況下，分割或繼承時針對的標的將會是公司股權。因此，不僅賬號的權屬是清晰的，而且賬號或者股權的財產價值也可以通過公司資本、賬面流水進行協商或者有效評估。這能夠有效地避免價值的不確定性、賬號的不穩定性帶來的問題，從而在個人發生家事糾紛時仍然可以保障賬號的持續運營。
五、結語
在數字化時代，網絡虛擬財產已然成為家庭財富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在婚姻家事領域的財產分割與財富傳承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本文通過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進行深入分析，并結合司法實踐中的具體案例，探討了網絡虛擬財產在財產分割與繼承中的裁判觀點與解決方案。
通過以上案件亦能窺見，網絡虛擬財產雖帶有一定人身屬性，但其中具有財產價值的部分與婚姻家事案件中其他財產分割、繼承的整體思路相同，以不變應萬變是解決相關爭議的基本出發點。當然，隨著網絡虛擬財產法律法規與裁判思路的完善，針對上述案件，相信未來能夠形成更加明確和系統的規則，從而進一步明確網絡虛擬財產的價值評估，并通過合理界定網絡虛擬財產的權利邊界，更好地平衡個人與平臺的權益。
注釋：
[1] 潘曉彤：《網絡社交賬號的繼承問題研究》，載《社會科學動態》2019年第1期。
[2] 例如，浙江寧波的小七（化名）順利繼承了父親的《魔獸世界》網游賬號，小七順利繼承父親的《魔獸世界》賬號，依據的僅是暴雪娛樂公司客服人員在論壇上對網友要求的一則回復，并非暴雪娛樂公司的官方成文規定。參見福建司法：《普法 | 兒子繼承父親的游戲賬號卻沒有所有權？這不是開玩笑？》，https://mp.weixin.qq.com/s/oJk9JIePQwx_Gcnw8j5TTg。
[3] 澎湃新聞：“學習《民法典》｜游戲裝備、Q幣等新型財產也可繼承！”，可見：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789625?ivk_sa=1023197a。
參考文獻
1. 高酈梅：“網絡虛擬財產保護的解釋路徑”，載《清華法學》2021年第3期。
2. 張挺：“一身專屬性理論視角下的數字遺產繼承”，載《法學》2023年第2期。
3. 李陽：“《民法總則》背景下網絡虛擬財產繼承問題研究”，載《民商法爭鳴》2020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