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葉紅時
作者:裘索 2025-02-051422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道樂軒:裘 索
京都,遠遠地望去、城市周圍綿亙著碧綠的山巒,清水奔流,到處聳立著寺院的尖塔和神社的屋頂……京都,近近地望去、春天的花草,夏日的蟲鳴,秋季的紅葉,冬令的寒寺,格子窗、暖簾、京菓子……東山魁夷這樣描繪著。
川端康城則寫到:看京都滿眼淚。或許大文豪想起了世間的榮枯盛衰,人生的愛別離苦。二位巨擘留下的文字是我的愛讀。川端康城的《古都》以京都四季為背景,那時存在,今日依舊,時間在京都停滯著。
彼此成就的大畫家和大文豪寫下了讓人感懷的京都、感傷的京都,讓人迷戀的京都。

也許是三十多年的東京一路看過、喜歡而全無新鮮感,也許是看膩了櫻花,怎么也覺得葉紅是那樣的別樣。甲辰年的秋冬之際,京都律師協會舉辦中日法律論壇,受邀任評議員時我即時應諾,不僅僅是因為主辦方支付機宿、評議對價等,是因為論壇的數據法律內容前沿且實務,中日法律界赫赫有聲的嘉賓出席,更可況我也未曾有過京都律協的涉足造訪,偷著樂的更有是時正值京都葉紅時。
東京是扶桑的心臟,京都則是大和的靈魂,心臟停跳則人亡,而人的靈魂卻生死輪回永世不滅,京都就是這樣在人的靈魂深處潛伏著。我要讓馬兒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在葉紅中把迷人的京都看個夠,便早早地在邀請方安排的兩日住宿之后又延泊了四天,之后再直接去大阪出席阪滬友城50周年暨吳昌碩誕辰180周年的書展開幕式。
京都是一個去了還想去、去了舍不得走的地方,我也記不清去了幾回,應該不下三十次。每次一泊二日地來去匆匆。如果問我第十次或第二十次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等的具體細節一定是回答不出的,但首次的“我陪人”和再次的“人陪我”的京都之行卻是難以忘懷的。

三十多年前一介留學生的我,一周三個半天在律所討生活,所里有位松本律師是大連的榮譽市民,大連政府的人員訪日,想從東京坐坐新干線去京都看看。松本問我可否作為向導隨從,從沒去過京都的我,卻一口應允。那天在鴨川四條的祇園一帶安排大連一行自由活動,然后各自到指定的晚餐地點集合,在此間隙,我去了一對夫婦經營的照相館變身舞子妝容留下了京都風的相片,難忘的初次,我把該館原配的“SOUVENIR PICTURE”紙質鏡框的相片安放在博古架上、常看常竊喜。
第二次是和塚本律師一起漫步了哲學小道。那是上世紀最后一年最后一個月的某一天,赴上海辦事處任首代的塚本來訪剛成立的錦天城,反復且真心地對我說如果大阪出差一定要去大江橋律所坐坐,一定要帶我去哲學小道走走。大阪等關西一帶不可動搖的第一大所的創始合伙人的盛邀、那份尊享和體面讓剛把工作重心從東京轉轍上海的我心生歡喜。一個月后我努力設定了一個大阪出差的機會,那天在心齋橋的顧問單位工作會議結束后便趕去位于梅田新道大廈8樓的大江橋,記得塚本的辦公室里除了他的辦公大桌外還唐突地在中間拋放著一張不大不小的辦公桌,他見我感到布局好奇便解釋說:“事務所來了一位優秀的律師,暫且讓他與我同室。”同行的我理解地給了他會心的一笑,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事務所便隨塚本坐上新干線15分鐘后就到了京都。

漫步在哲學小道,塚本說:黑格爾常在海德堡散步思考哲學問題,西田常在這條小徑散步思考哲學問題。這條不通車的石板步行小徑名揚東瀛,被稱為“哲學小道”。矮小瘦弱、嚴謹而樂思的日本近代最具代表性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為抹去塵世的煩惱求得心靈的平和,常在這條小路踱步冥思一些怪異的問題,后來一種純粹的哲思從他的靈魂深處靈顯出來,那就是《善的研究》。這本書奠定了西田在日本無可動搖的哲學地位,同時也讓世界認同京都也是哲學思辨的故鄉。邊走邊不斷地說:西田他深受中國文化的啟蒙,精通詩經、論語等經典,又深受佛教、幽玄物哀思想的影響,以佛教解構西方邏輯,試圖超越唯物和唯心,他對憲政充滿熱情,因明治憲法頒布后卻依然要誦讀《天皇教育敕令》而憤然退學……塚本見我望著兩岸樹桿低矮葉片落盡的樹枝蜿蜒伸向小河對岸凋敝蕭瑟的櫻樹出神,又說,這是與西田同時代的“恨不生長在中國成為中國人”的畫家橋本關雪的夫人為哲學小道捐贈的300株關雪櫻。不長的哲學小道傳遞出綿長的不同尋常,在滿是中國元素的語境中走完了哲學小道,到了銀閣寺、法然院,漫步此地猶如漫步在唐風宋韻的中國遠古。塚本感慨地說京都能守住大和的精魂,日本出生的中國建筑家梁思成功不可沒。可不是嗎?人類文明的法制扼住戰爭的魔獸,在美軍即將轟炸日本,是他找到美方力陳保住京都和奈良,那是千年的日本古都,那里的建筑是世界的瑰寶,當屬全人類。
我明白了塚本陪同一個中國法律人的我來哲學小道走一走的良苦用心了。我對塚本說哲學小道、銀閣寺這一帶我很喜歡,不僅是有形的物象,更是文史、滲透著中國元素的文史。我們在銀閣寺前駐足留影,老木寒泉,風聲簌簌,冬日的陰冷忘了摘下御寒的厚帽,便脫帽后又拍了一張。半年后因左手骨折難以打理長發而被迫剪短后、至今一路短發,那長發披肩的照片成了我不可復得的珍貴。
京都律協的論壇如期告結,三十余次的京都行,這次是時間上最寬綽最奢侈的一次。
陰霾沉沉之日在看不盡感無量的三十三間堂揮霍了、淫雨霏霏那天則拋擲給京都國立博物,1895年竣工的僅用于特展的巴洛克風貌的本館正在修繕,“法然和極樂凈土宗“的特展在新館展出,新館中的這一天讓我解讀到京都的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星星點點隨處可見的精神棲息地成為大和民族心靈故鄉的緣由。

在無風無雨正晴和的那天擇圓德院閑坐,大綠從中燃紅的一片楓葉林,紅葉和松樹,朱紅和青綠冷暖對峙,在這樣一幅天然的大和繪中,輕呷抹茶、慢品京菓子,笑閱因正在熱播的大河劇《致光君》而熱銷的板野博行所著的《有趣的紫式部日記》,閱畢合卷、望著朝花夕落和死寂的枯山水庭院,想著寧寧對豐城秀吉的至忠的愛情故事,感受著疏于塵境有點避世的氣息,不免生成了泠然孤寂的況味。
離開京都前的一天也是萬里無云的晴碧,在哲學小道徜徉,兩岸的火紅和金黃在青綠色的交織疊映下的秋紅,深邃抵心的紅、奔放奪目的黃,穿越千年時光,年年秋冬噴涌的轟轟烈烈,隨風飄落的葉片點綴著古道,更增添轟烈中寂靜的風采,秋冬里靜謐的哲學小道,并不匹配匆匆行者的造訪,也不很待見縷縷行行的人馬。藍天下的紅葉、小河中的游魚,有人文余韻,還有流年如水的光影,多少次的走過看過,多少次的來去匆匆,才知道刪除了密密麻麻日程后的那份偷閑獨樂的愜意。
時間遇上京都總是淡漠的,多想在京都安然老去、多想把心遺失在京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