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下呂
作者：裘索 2024-08-031419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道樂軒 裘索
東京到名古屋的東名高速途經掛川便自出口折下，內急疾步聽雨軒，而后去驛站的北口拜望一下有著文化淵源的幾根留存的原木，再買個地方的茶制冰淇淋解饞解熱，也許位于靜岡西部臨近愛知的日本中部地區，初夏之候卻是熱得出奇，周邊的紫陽花在無風無雨的朗晴中毫無表情地開著。上車繼續趕路，沒兩分鐘眼前一派青綠，駛入綠植高墻后的幽暗洞口，那是內牧隧道，出了千余米的隧道，山河無垠、只此青綠。
抵中京，距姐妹們匯合的酒店咫尺之遙的名古屋城里，馬醉木正開著淡紫色的花，過了花期的杜鵑還出奇地依然開著，真不知是什么品類的映山紅。一波熱愛傳統、擁抱文字不年輕的老文青，有的從大阪的關西一帶、有的從東京的關東一帶趕到亦東亦西的中部名古屋，好花的姐妹在會場前端的二側侍插瓶花，多彩的一隅謂其錦上添花、紫色調的臨窗一隅的謂其紫氣東來………
懷揣紫色調的浪漫和神秘，雨中揮別愛知駛向岐阜。自古以來便是日本關東關西文化交匯之地的歧阜縣，漫山遍野的森林綠植，至今仍不失為一方當下與歷史共生息的美麗之地，北邊的飛驒、南邊的美濃，彼此擁有不同的人文自然。那山那水、那人那情，只此青綠，這是一方能讓我常想起、又常想來的地方，記憶的琥珀里，總能找到曾讓我擁有的感動。
春夏之交的初夏，低氣壓和高氣壓交互著，短小周期中易變的氣候，云雨滿目，一路風雨一路行，空氣中的水蒸氣越來越濃，紫陽花的藍水色也越發高冷幽娜，被雨水浸潤的、神靈都眷戀的藍紫色的紫陽花，驟雨重擊后在枝條頂端上下彈跳舞動的花球，曖昧又富張力，那份韌勁中派生出的激越的節律美感，那種幽谷窈然的深藏遠比艷陽下的紫陽花耐人尋味。
雨中紫陽花的陰柔與剛陽，正如菊與刀的二面一體，交織成東瀛文化的精神內核與審美趨向。我在想雨夜行中那透藍透藍的風雨中會跳舞的紫陽花近時在哪兒見過，那是東京南青山的新生堂畫廊里新銳畫家展出的夜雨中紫陽花，還有那一帶剛落成的植島美術館中展出的抽象紫色花卉，我讀出那是紫陽花而且是也是夜雨中的紫陽花。我感慨紫陽花的大花球、竟能在枝頭掛那么久，在風雨中美麗如此。植物的開花與結果都需要能量的付出，是否花球中朵朵的不育花，不婚不孕儲藏能量后的厚積薄發，才擁有從初夏到初秋那份無盡夏的美麗！。
車在岐阜中東部鄰接長野縣的下呂繼續行駛著。雨越下越大，豪雨中沿著山坡緩緩而上，車燈打照下的桔梗、鼠尾草、藍目菊、琉璃唐草等，雨夜行中看到的這些草花被雨水濡染成蒼綠，別樣的花樣惹人愛憐，葉片承載著淋漓的雨水跌落在夜色中。七十二候、腐草為螢的時候了。想著抵達名古屋前，車窗外沐浴在夕陽下的藍色琉璃唐草，火燒般的夕陽透過的花瓣，逆光下無論是花型還是色彩，純凈得宛如新生兒的眼睛，一派水藍水藍的花海就像一片碧藍碧藍的海水，似乎夕陽下佇立在城崎海岸看到的太平洋。
風雨中終于到了目的地溫泉鄉，一家唯一建在山上而不是坡上的僅有二十間客房、被譽為天空之宿的旅店，四周被茂密的百年柏樹圍障著，裹著和服踩著碎步、氣品不俗的中年女將將我們案內到房間前鞠躬后回身離開，我推門入室，出乎意料的寬敞，尤其露臺，寬敞得好像進入東南亞度假村，我佯作不悅地對夫君說：
“儂堂弟出手也太大方點了伐，小赤佬伊一額月能賺多少銅鈿呢。”
“管伊啦，伊也是一片好意，儂就定定心心、好好享受就是了”。
說來也是，雖說是堂兄弟，卻親比同胞，且又小夫君一輪有余，留學工作結婚生子等人生關鍵的每一步我們都愛如己出步步攙扶。如今他安居本州中部，兒女一雙、過得順風順水的，想到這些也就坦然接受這份款待、何不瀟灑泊一回。
放下行李，在露天私湯里一泡。雨夜、自然不會有漫天煙花在空中璀璨亮起，卻也多了一份寧靜。依偎在圓形湯舟里，彷佛身置月宮沐浴在森林里，透過空中浮云俯瞰酷似京都鴨川的河灘，千年古湯的下呂、家家起白煙、戶戶盡溫泉。
出浴后品味時令風物的懷石料理，一月一更的菜單中少不了的是飛驒牛肉，讓人回味的更是那張地道考究的和紙菜單及寫在上面的那幅開著紫色菖蒲花的水粉畫。
美湯美食后，雨還是在不停地下著。高臥下呂云雨間、百無聊賴讀閑書，閑聽雨聲的子夜取出白洲正子《我的百人一首》在和燈下一讀，紙燈逸散出的幽玄光亮中又覺得眼下的時令好像是讀高野圣的時候，我也不明白有些日本人哪怕讀過十遍，到了這個時令還會取出再讀，這是講的一個年輕的僧侶翻山越嶺從飛驒到信州，在山中迷路向魔女借宿的物語。雨越下越大，有點雨夜閉門讀禁書之感，風聲雨聲中讀著讀著、朦朦朧朧中手倦拋書夜夢短， 連夜的大風大雨，雨點打在空曠的大露臺，幾度風雨聲中夢還。更深燈滅、萬籟俱寂，五感的意識向雨滴聲聽覺聚集，屋外大露臺上的劈里啪啦的雨滴的回聲似乎愈加猛烈囂張。
對雨的情感，恐怕世上沒有一個民族比得上大和民族，六月、是雨季橫掃列島全境的時令，東瀛人稱之為水之月。新冠疫情前忙里偷閑曾在南美沒有季節感的亞馬遜熱帶雨林中的小木屋消磨浮生數日，夜夜蕉窗聽雨，想象雨打寬大的蕉葉如聲聲的嘆息，再滑過留下一行清淚，不堪的凄涼，也是著實地感受了一把中國古時文人蕉窗聽雨的風雅。我試圖把雨打芭蕉的聲響移植到雨打露臺木板的聲響上，有相似度，可怎么也沒找到匹配度。
空階滴到明的空靈聲響中晨起，取一款無一雷同的手制咖啡杯喝一杯藍山，在CASSINA坐凳上小坐，遠望連綿山巒，只此青綠，不止青綠，歲月如歌，被水濡染的雨中世界擁有的那一份溫潤、那份力量是多么的不可抗拒。
到了離別的時候了，女將在數寄屋建筑的門口送行，入口處懸掛的和紙橢圓燈籠的下方刻有露結二字的石井被雨水澆灌得更富年輪。
“云騰致雨、露結為霜，待到秋冬結霜時定會再來”。我對打著傘送行的女將說。
“恭候您露結時的宿泊”
“會的，我想感受明月清輝、朗然出浴”
坐上回程的車，我打開車窗，揮別打著傘雨中佇立的女將，也揮別相見恨晚的天空之宿，連同懸掛在里面的的清閑草體掛軸和九十八歲長者的花雪月墨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