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三重為看藏
作者：裘索 2024-12-231606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道樂軒 裘索
日本的“藏”，相當于古代中國大戶人家貯藏珍貴財物的土庫?！皞}廩實而知禮儀“，遠古就有倉廩府庫之說?！巴翈烨暾{、金瘡百戰功、嘆興亡一場春夢“，元曲更是形象地描述了藏對于財物保存的重要性。如此我們不難理解現在的日本財務省易名前的衙名為“大藏省”了。
十多年前、小泉大律師邀我在銀座的“六雁”晚餐，餐敘中從六雁的和菓子在日本茶道中地位到如何更好地拍攝花鳥蟲草等天南地北地話聊了很多，一些話絮隨著歲月的流逝也就依稀仿佛了，而她說的娘家有兩個“藏”卻牢牢地記住了。當時她看我對藏頗感好奇便對我說，以后有時間你可以去看看，不過交通不是很方便，從東京站坐新干線到名古屋后再轉乘近鐵到桑名，然后再乘出租車。我忙插話說，桑名自古便是東海道的重要樞紐，是繁榮的好地方。以后每一次見面都會提及藏，直到三年前97歲的令慈駕鶴仙逝，她才真正開始打理起那兩個藏。甲辰初秋，我倆在事務所附近的丸之內約了三國的法餐，餐間她很有成就感地拿出她用單反相機拍攝的三重老家藏前的蛛蛛照片，我則秀出伊豆鳥蟲屋后院手機版的蛛蛛照片，餐畢相約兩周后去三重看藏。
日本列島至今留有不少藏的老街，藏的品類頗多，有酒藏、味噌藏、醬油藏、漆器藏等與當地產業相契合的藏。好古如我還真是過目了不少的藏，每每行走在那些老街，總會翩然聯想到悠悠歷史的沉淀。毗鄰東京素有小江戶之譽的川越市，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藏造老街，鱗次櫛比風格獨特的藏造建筑飄逸著曾經的江戶風情。福島縣所轄的喜多方市，群山環繞的雪域以優質雪融水種植水稻釀造清酒，自古便是一方釀酒寶地。在喜多方藏造老街的藏改建的旅店夜泊一宿，猶如入住土耳其洞窟旅舍那樣的別有洞天。而面對本州瀨戶內海的岡山縣倉敷市的藏造老街，白璧黑瓦清雅得宛如影視攝影棚，放舟倉敷川仰望藏造老街，不禁自問何似在人間。
如約，一個秋陽的周末，從東京驅車駛向三重。二十年前初入三重感悟了神秘的伊勢神宮，十年前的再入感悟了長島海域和就此青綠的勃郁森林，這次三入三重，為的是去看小泉大律師娘家的藏，那可是私人的家藏，以前過目的酒藏、谷藏、味噌藏等品類的藏，充其量只是商貿意義上的店藏。車從愛知縣駛入南北狹長地形復雜擁有豐富自然景觀和深厚人文歷史的三重縣，便看到四日市的路牌，倍感親切暖心。二十多年來為四日市的一家物流上市公司提供法律服務，至今保持著良好的互動，恰如與小泉相識二十余年依然親善如初那樣。
循著導航抵達養育了日本涉外女律師第一人、八十又二的小泉大律師的娘家。我把伴手禮恭敬地呈遞小泉，小泉雙手接過將其安放佛龕前，點燃一柱香安插香爐中，而后合掌潔虔地稟告先祖：這是大上海的大律師從東京帶來的虎屋的羊羹……。然后讓我也點燃一柱香。佛龕涂的是24K金，金亮金亮的還真是看不出已歷經數百年了，佛龕的上面懸掛著光照大和尚“不退轉“的匾額。
禮數過后、小泉將我引入主屋后的藏，姜黃色的泥墻配以棕咖色鐵門，古樸中些許的時尚，還夾雜著幾分原始的俏皮，墻身屋瓦窗欞細節線條都經得起推敲。藏內木香襲人，熟悉的松香檀香氣味。她告訴我，這里的地板、樓梯和置物平臺的用料都是檜木，因為檜木質地堅硬結構細密又隔熱吸潮耐腐，日本的法隆寺和大阪城堡等歷史遺跡都曾使用檜木。我說我喜歡木頭，很喜歡檜木，伊豆小木屋的浴槽用的就是檜木。聽后她給了我會心一笑。呵呵、我倆都是懂木頭的女律師。
從一樓到二樓，小泉邊指點邊解說著：抹茶碗、南部鐵壺、唐津水指、美濃陶瓶、伊萬里瓷、輪島漆器、仙德火缽、備前花器、竹編花籠、祭禮提燈、昆蟲罐、女用書桌、兒童衣箱、成人衣柜、古鏡臺……有些器物用報紙包裹著，湊近細看報紙右上角自右而左印有明治年的日期，版面上還有男士掛表的廣告?？催^摸過這些吐露著年輪的文化器物和生活用品后，小泉又一個一個地打開箱子，里面都編號排列線裝手寫冊、古文書、明治年間的家壤臺賬、所得米記錄、書畫掛軸、石碑墨拓。目睹著這些溫潤泛黃的家傳古籍和字畫感慨萬千，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
沿著檜木梯子，踩著鋪設著世紀年輪的檜木地板，不知歲月的風在藏內凝固地穿梭了多少年。藏里的那些古籍手卷，那些屏風橫批鏡心書畫，那些江戶明治時代的器物，讓我遐想，而使用過藏里物品的小泉家族先人的遺惠余澤更讓我遐想。藏、是富裕的象征，這個一般不太進入的場所，在一個家族中卻是無可替代的重鎮般的存在。黯然密閉的藏中，不僅藏著人世間可以觸摸到的有形，也許還藏著人世間無以觸摸到的不可思議的遺風余韻。相信每一個藏都是獨一無二的，獨屬于每一個家族的故事。
在獨立的二棟藏里，零距離地目睹名門大戶代代相傳留下的寶藏。古物有靈、情為物牽，藏成了與先祖最具體的鏈接。那被棕咖色鐵門關閉的彌漫著神秘歷史感的藏里折射了小泉家族自明治以來的日常生活場景。既富又貴的小泉大律師、父親是文部省的高級官僚，榮獲天皇頒發的教育功臣的勛章，母親是書道教授，書畫同源畫得一手水墨畫。
走出藏回到主屋午餐，邊享用昭榮館的鰻魚飯，邊天方地圓地閑聊。小泉說：如果祖父不將大片土地無償地贈與地方民眾，我將肩負著祖業的重任，鎖定在這一方土地上，也許不經意間成為一個不動產開發商堅守著家業。我很欣慰成為一名涉外律師，能夠走遍五湖四海地長見識，不然我也無緣相識你裘先生了。下個月、三重大學文史專家們來為藏里的古籍賬本和物品攝影將其數據化保存，預定2027年5月作為生活文化資料館開館?？粗妥缹γ嫠悸非逦掞L爽利食而有味的她，耄耋之年竟然每年不少于二次的美國出差、每天事務所工作會議不斷的小泉，為了整理藏內的資料，周末奔走在東京和三重之間，感佩油然，“傳承”是一個分量很重的詞。
圍垣外大法山寺院清幽空靈，圍垣內大工左官等專注地修葺修復著古物，小泉依然藏內藏外忙乎著。將藏作為資料館向社會公眾開放，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更是對社會的貢獻。
懷著敬畏敬仰、黃昏暮鼓中揮別了藏。才揮別，又想起，27年5月再見！
